水的召唤
文
胡兴尚
普者黑,彝语,鱼虾丰美的池塘。当地文友如是介绍。
云南的大多地方,比如蜚声海内外的香格里拉、西双版纳……比如奇幻的普者黑、高黎贡……甚至散落各大小山头坝子的零星小地方,无不诗意,神秘,让人心驰神往。
鱼虾丰美的池塘。我首先想到的不是美味的鱼虾,而是池塘里生养鱼虾的水。
水,澄澈,灵动,涵纳万象,随物赋形,这应该也是生活的追求和人生的境界。
这是第二次到普者黑,以文学的名义,因此旅途浪漫而充满期待。第一次差不多算路过,一瞥之缘,那时,站在杂草蔓生的荷沼大堤,荷花已经零落,残荷败枝直指低低的苍芎,苦撑着翻涌的黑湿乌云,胡乱拍了两张手机照片就离开了,匆促,意犹未尽。此后就一直念想着水波潋滟,众荷怒放的普者黑,念想着泛舟荷丛,花笔为剑的快意,念想着泽水而居,荷香灼灼的逗留。
水是圣物,是孕育,是滋养,是涤荡,是祛俗。有水的地方,不易饥馑,难得贫瘠。有水的地方,纵使满是灾难和伤痕,也会因水慢慢平复。
关于水的难忘记忆,源于童年的缺水。故乡在海拔近三千米的半山腰,水源远,水奇缺,全村人的饮水从数公里外的山箐用铁管引来,水口的水本来就出得少,每到枯水期,涓涓细流贵千金。那时候,全村人共用一个水龙头,每年十一月到第二年的五月为枯水期,村里人排队通宵守水,有人找来柴禾,生个火,家长里短,伴着悠扬的滴水声,和睦温情,不知疲惫。大家有序汲水,不插队,不浮躁,礼让,互助,乡村缺水,却不缺爱。后来,作为扶贫项目的新农村饮水工程引来了几股水,三个分散的水池,分水到户,水不缺了,太阳能也普及到户,我们再也不用到山脚的小河里游泳和戏水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属水的,却在童年不得不和水诀别。
缺水的童年,我们结伴到五六公里的山脚清水河中去,游泳,捞鱼,我们都学会了扎猛子,到一人多深的水底摸鱼虾,捞河苔,比赛谁能最长时间闭气不出。小学校在清水河和洗马河交汇处,洗马河是更大更深的河,也是我们最常去冒险的地方。一天中午,我们猛子扎得正欢,有人大喊一声“老班来了”,我和长柱水性最好,扎得最深,竟不相信老班会放弃午休来抓我们这群水鬼。最后,数记响亮的耳光和厉声呵斥让我和长柱此后再没下过河,和水不欢而散。
我晕晕乎乎地似乎就此忘记了如何游泳,然而却从未忘记对水的呼唤。
站在荷堤上,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我就确定:普者黑是属水的,是水做的。
灵秀的山的构架,灵动的水为风骨,万亩湿地沼泽,万亩喁喁花语,好一个鱼虾丰美的池塘。
查了天气预报,排满行程的两天均有小到中雨,想想此行正是冲着普者黑的水来的,因此我毅然放弃了带伞和外套的念头。
第一站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拍摄地,一大早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不停下着,为行程增加了些许浪漫。出行极为便捷,乘车十余分钟就到了。一条不宽的石板路沿山脚逶迤而进,山不高,笋状,植被浓密,蓊郁葱翠,在普者黑景区,密密挨着的都是这样一些灵秀的山,万亩沼泽湿地中,他们异军突起,灿若辰星,和水、水里的万亩荷花相映成趣。石板路的右边是绿意盎然的荷塘,阔大的叶面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映着四周的山水,小的世界,大的乾坤。花正盛,在翻滚着的绿色浪涛中,它们亭亭而立,超凡脱尘。
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大部分辟为荷塘,三面环山,北边两山夹峙,若一个硕大布袋的入口。水深的地方植满荷花,枝叶争芳斗艳;水浅的地方长满杂草,葱绿葳蕤。有古旧的木头栈道通往湖心,拍摄时零星设置的几株假桃花尚未褪色,丝毫没向时间妥协。游人如织,大多游客只为到木头小桥或湖心洲上拍张照片留念,体验一下由一部热播剧燃起的浪漫热情,然后回来,然后消散于茫茫人海。
我没看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只是从名字可以想象其极尽浪漫之能事,从其热播的程度揣度大牌们的精彩演绎,以及粉丝们的无穷尽的热情。普者黑多年前就名扬四方,一部热播剧更是让它锦上添花,引四方游客慕名前来。
微雨一直下着,温凉怡人,刚好冲淡了盛夏的热。
远处山脚是疏疏落落的村庄,亦或是拍摄时的临时布景,氤氲水汽腾起,恰若晨炊,又似仙境,好一派惬意的田园气息。多年前,当商业之风尚未吹到普者黑的时候,这里或许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盛产鱼虾的地方,有晚炊,有鸭子,有赶鸭子回来的耄耋老者,他或者是侠客,或者是隐士,无论如何,他都配得上此地安静的山水田园。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竟把同行数人当成了赶考的穷书生,大伙各怀才学,满怀功名之事,殊不知前路邈邈,有人定会高升,有人将无奈断了仕途,无论得意失意,谁最终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普者黑,寄情山水,安度余生。
我们下榻之地在丘北县城和普者黑景区的中点,随着旅游之热,两地其实差不多已发展连为一体。
公路右侧是新修建的宽阔广场,广场一侧是顺山脚新开发的别墅群落,统一的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大多数别墅刚竣工尚未入住,一打听才得知,这里的别墅已卖到一万五六每平米,价格实为不菲。当然,这得益于高铁的开通,从昆明到普者黑一个半小时的高铁车程,高速便捷,无论是小驻或短期休闲,这里都是不错的选择。
庭院式酒店名为云水居,三层楼,我的房间在一楼,靠右的端头房间,窗子外是一丛顺势勃发的斑竹,更远处是种满菜蔬和粮食作物的山地,青山悠悠。
晚饭后,小饮微醺,微雨暂停。这边的广场上有零零星星的散步者,大多为老人,有闲聊的,有遛宠物的,有带孙辈的。隔着公路,广场对面是尚未竣工但不影响散步的的湖堤,路边一字排开规整的车辆,越来越多的人开车从几公里外的县城来,然后在湖堤上漫步,为忙碌的一天画个句号。
天色暗了下来,湖堤上有人在放孔明灯,有大人带着孩子,有中学生,有小情侣。有人心浮气躁,刚点火就希望灯能飞天;有人娴熟有余,点火后让灯扣在地上慢慢填充热气,待热气足够时稍稍一提灯就扶摇直上。有的灯飞得高些,托举着更高的梦;有的灯没升多高就油尽灯枯一头扎进水里,愿望虽小聊胜于无。
湖与景区连为一片,这里的湖水要深一些,因此没有荷花。夜色沉沉,湖面上倒映着山隐隐约约的影子,我们意会着黑黢黢的山形,说像仰面躺着的佛像,庇佑着这方圣地;说像头顶莲花的葫芦,吐纳着生生不息的人脉和地气。
湖堤上装着路灯,但没有开,我们走到中途又下起了窸窸窣窣的小雨,只有打道回府,心中涌起半途而废的失落。
午夜,我在房间熬夜审读近期堆积下来的稿子,雨越发大了。雨水打在斑竹上的沙沙声,似缓缓的邀约;打在窗玻璃上的滴答声,像急迫的催促。
是的,我必须尽快到普者黑的水泊中,完成多年来和水梦语声声的约定。
到了普者黑,不戏水,定是毕生憾事。
我们决定在早上坐船游普者黑。坐什么船是一个问题,大伙异语纷纷,各抒己见。大船是封闭的,载客量大,机械动力,船速快,不能亲近水,隔膜之感。小船是铁皮猪槽船,专人摆渡,船速慢,便于和山水融为一体。
后来我们一致决定坐小船。
前一天路过时我们就在桥上看过游客“水战”的各种情形,两只小船终于齐头并进了,或是狭路相逢了,船上的游客纷纷向对方展开“水战”,有用手挥洒的,有用水枪压击的,有用瓢泼溅的,最狠的是用胶桶劈头盖脸猛泼。一只小船上的一个中年男游客用瓢向另一条小船上的游客挑衅了一下,两名壮汉就蜂拥而起,反复用胶桶打水猛泼挑衅者,直到他稀烂在船中哀声求饶为止。有时候,船中的游客会打一桶水,乘我们不备用力甩到桥上,淋我们一身。有人也会从水边打两桶水冲到桥头,等到小船经过桥下时用力泼下去。各种战法不一而足,围绕水,大家发明了一种又一种戏水法,收货了一波又一波享乐。
在普者黑,水是温情的纽带和桥梁,让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产生关联。
普者黑的水是善和暖的,干净清澈的外表下是包容,是温婉,是平静,是默契,是心心相印,是和而不同,是微异大同。在这里,谁都可以给另外的人予水的表达和传递,大家绝不会因水心生怨恨和暴戾,你可以泼我一身水,我可以还你一身湿,尽管我们彼此陌生。这是水的共生哲学,这是人世的共娱定律。
出发前我们做了一些准备,穿了雨衣,用塑料袋包了鞋子和背包。小船由当地的一名青年壮汉撑着,一路欢歌进发。
早上出水,人相对少一些。一路水波不兴,水面极为平静,芦苇正绿,水草依依,清澈见底的水中有鱼虾向花螺问安,有蝌蚪向泥鳅布道。
两边是荷花和苇丛,荷香沁鼻,苇叶招风,一段芳香之旅。
中间的水道宽的地方可以数艘大船并行,窄的地方刚够三五艘小船通过。小船离岸不远我们就遇到逆向回程或迂回反复的“敌人”,我们幡然醒悟,一心想着如何防备,竟忘了准备进攻的“武器”,因此一路上我们只能双手高举或竖起船桨当白旗,别人操戈霍霍我们只能怯怯告知没有“武器”,除了被三两个调皮的小孩溅了一些水花倒安然无恙。
登陆后刚好遇到更多的游客坐船出发,很多分乘两艘小船的同一拨游客,刚出发就猛烈自相残杀起来。是水让大家不分彼此忘了你我,在普者黑,只有水,喧嚣和芜乱在水之外。
同行者戏言:弄巧成拙,过于精心的准备反倒让我们错失“水戏”,不亦惘然而憾乎?然。
作家介绍:
胡兴尚,《滇池》文学杂志编辑,爱诗歌,好文学,恍恍乎不得要领,无以精进。
来源:春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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