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今天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故事的结束。
“游余,游余!你给我滚下来!”周飞飞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儿,仰着头,吼一声往面前三楼紧闭的窗户上扔一颗,偏偏心里又顾虑着怕真把玻璃砸碎了,手上还得把着力气,满脸的气急败坏,“你以为你不开门不开窗我就不知道你在家是吗?你信不信我等会儿真把玻璃给你砸了!”
三楼屋内的窗檐下边,游余靠墙坐在地上,听见楼下周飞飞声声有力的威胁,伴着玻璃窗上时不时的咚咚声,忍不住一乐:“我家可是新安的钢化玻璃,砸破了我管你叫姐。”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滴不争气的眼泪珠子下意识地滑过还弯起的嘴角,“从小就这脾气,雷声大雨点小,看谁以后还纵着你。”
玻璃窗上的咚咚声一下接着一下,窗户却始终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两人像是比耐性般在进行着一场拉锯战。
“飞飞,你干嘛呢?闹哄哄的,吵得我这把牌都输了!”楼下正打麻将的张姨忽然望头问道。
底楼是一个麻将馆,几个小区里的老邻居正如往常一般凑在一起搓麻将消磨下午的时光,周飞飞的吼声突兀地插进正演奏得此起彼伏的麻将声中,仿若一段摇滚乐插进钢琴曲里,多少有点儿扰人兴致,对输了牌的人来说更甚。
张姨忽然使劲儿把一张幺鸡扔出去,气哄哄地扭头冲卷帘门外站着的周飞飞抱怨。
“是啊,飞飞,你要找游余直接上楼敲门嘛,在这里吼什么!”陈叔看样子是赢了,乐呵呵地重新洗牌,招呼着大家再来一轮。
“叔叔阿姨,你们今天有谁见游余出门了吗?”周飞飞正上火,张口就问。
“没看见他下楼呀,你这儿叫了半天他也没答应,你们俩又闹矛盾啦?飞飞啊,不是阿姨说你,你这个脾气真的是要改一下,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脾气还这么暴,以后上大学出社会小心吃大亏!”张姨重新码起“长城”,嘴上不依不饶。
“要不你晚点再去他家找找吧。”陈叔丢出一张牌,顺嘴打起圆场,“行了行了,少说两句,现在小孩儿不都这样,我们继续打牌,不管他们小孩子的事儿。”
周飞飞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满肚子火无处发泄,直接转身上楼,到了游余家门口,她手捏拳头哐哐一通乱砸,手臂都酸痛了门还是纹丝不动,跟某人的心一样硬,气得她抬脚乱踢。
屋内的游余也转移阵地,移到门口,悄悄透过门上的猫眼看周飞飞的暴力行为,生怕她能硬把自家的防盗门砸出一个洞来。
一通乱砸之后周飞飞气也消了不少,就是觉得憋屈,她知道游余肯定在家,她今天非得找他问个明白,她手酸脚软,看了看身后的楼梯台阶,灰扑扑的,没法儿坐,只能勉强蹲着。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紧张对峙着,游余呼吸里都是两军交战前的紧张气氛。
周飞飞倔强地不肯走,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就那么傻傻地蹲着,突然看到旁边墙上贴着的传单。
换锁开锁,电话×××××××××××。
她灵机一动,看了一眼门上的猫眼,哼了一声,瞬间有了主意。
行呀,你想以静制动,就别怪我出奇招了。不开门是吧,我有的是办法。
开锁匠很是敬业,接到电话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游余家门口。
“您好,是您打的电话找开锁吗?”来人是一位穿着朴素蓝色工装的中年大叔。
“是的,叔叔,我忘带钥匙了,麻烦您帮我开一下锁。”周飞飞笑得很甜,客客气气请求道。
“你爸妈都不在家吗,难道你一个人住?”开锁大叔很有职业素养,打听清楚情况才愿意开门。
周飞飞咯噔一下,正在想找什么借口糊弄过去,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了,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游余到底还是先认了怂。
“叔叔,不好意思,家里有人,我刚才没听见。”游余尴尬地解释。
“你们俩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不是你家?”大叔看着周飞飞质问道。
“是是是,她是我妹妹,刚才我在睡觉,可能她回来敲门我没听见。”
游余继续编瞎话,周飞飞就操着双手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也不说。
“行吧,那我就走了,下次弄清楚了再打电话,害我白跑一趟。”大叔拎着自己的工作包匆匆走了。
周飞飞把游余往屋里一推,自己进门,顺手打开门口的鞋柜,熟练地拿出一双女士拖鞋换上,大摇大摆进去了。
她看了一眼茶几上摆的满满当当的零食和泡面,又去厨房逛了一圈儿,冰箱里塞了一柜子瓜果蔬菜。
巡视完后,她一屁股坐回客厅沙发上,反客为主道:“准备这么多东西,看来是打算长期抗战啊。这么多零食干粮,能吃几个星期啊?”
“主动权又不在我手上,那不得看你准备什么时候鸣金收兵吗?”游余假装无事发生,笑呵呵地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手心里却忍不住一阵阵发汗。
“不是听说叔叔阿姨回来了吗,怎么没看见人?”
“他们就回来办个拆迁手续,完事了就接着出去打工了,厂里不放人,年底才能再回来。”游余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爸说现在家里好过一点了,他们明年就不出去了。”
“是嘛,挺好的,恭喜你啊。”周飞飞嘴上说得好听,语气却是止不住的阴阳怪气。
“嗯,只是可惜奶奶不在了,没享到这个福。”
空气一时陷入沉静,两人相处了十年,向来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飞飞余光扫到一旁的泡面,忽然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故意道:“我饿了,我中午没吃饭,现在想吃泡面。”
游余看了一眼墙上的老钟,立马起身:“都几点了,你还没吃午饭?”
他利落地从一堆泡面里挑出她最喜欢的老坛酸菜味儿,辣油包要加满,醋包放一半,还要加一根火腿,面要先用热水烫一遍,第二次倒热水的时候才能放佐料包。
“没空吃,中午我爸妈饭桌上又吵起来了,我劝他们趁早离了算了,别扯什么‘都是为了我’的大旗互相折磨,我巴不得他们赶紧一拍两散各自安好,可惜他们俩不领情,转过头来又一起骂我,我就干脆出来堵你啰。”周飞飞耸耸肩,像讲笑话似的。
游余手上动作一滞,张了张嘴还是开不了口,行吧,今天他们俩这天儿好像怎么都聊不下去。
周飞飞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珠子跟着游余忙忙碌碌烧开水泡面的背影来回转悠,忽然觉得很委屈,眼睛发酸,她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却每每在游余面前破防。
她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不该非得来要一个答案?刚才她有多想砸门,此刻她就有多想立马离开这儿,她已经可以预见那个答案会把眼前这个人带离她的生活,以后她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这么了解她的人呢?
2
下午四点,一碗泡面,引人馋涎的香精味道在屋内弥漫,两个人一个吃,一个看对方吃,安安静静地吃着这顿非早非晚不合时宜的饭。有些话此刻谁都不想先开口,只有周飞飞不停嗦面的声音。
不过一碗泡面的时间,周飞飞已经做出了决断,她终究不愿意骗自己,她就是要一个答案,拖拖拉拉向来不是她的风格。
她刚一吃完,游余就忙着收拾,借以逃避这尴尬的气氛。
“中学老教学楼要拆了你知道吗?好像就是开学前几天。”周飞飞等他收拾好垃圾,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问。
他们俩从小学到初中都同校同班同桌,虽然高中文理分科后就被迫分班了,但也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兼校友。
“听说了。新教学楼都修好了,老的自然就拆了嘛。我记得你以前老喜欢跑到顶楼去,每回碰上你爸妈吵架,你就跑去顶楼吹风。还有考得不好的时候,被老师训了之后,跟你同桌那个女生闹别扭的时候,唉,你同桌叫什么名字来着……”游余故作轻松絮絮叨叨地调侃道。
“走,去学校!”周飞飞忽然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现在!去干嘛?”
“故地重游!”
“都毕业了,我们还进得去吗,别闹了,被门卫大爷拦住怎么办?”
“放心,我的脸现在可是贴在优秀毕业生光荣榜上的,还进不去个学校了?今天,就现在,必须去!”
周飞飞一路带着上战场的铿锵气势,无论游余怎么劝说怎么拖延时间,也坚决不肯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勇气已经像膨胀至最大的气球,必须现在放手,彻底做个了断,一旦回头气球就会瞬间破掉,她的勇气将会一败涂地,对游余的满心满眼的舍不得会瞬间将她淹没。
倔强如她,不允许自己走回头路,她习惯横冲直撞地前进,不喜欢停留,也绝不允许自己回头。
事实证明,周飞飞这张脸的确自带识别功能,门卫大爷一眼认出了她,她不过随便扯了个回母校参观的借口,两人就轻松进了学校。
同样是刚毕业的校友,游余这个普通的背景板早被忘在脑后,他暗自苦笑一声,明明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们之间的差距,只有周飞飞看不到。
一进学校,游余还没来得及感慨时光匆匆,就被周飞飞拉着径直奔向老教学楼。
两人一路牵手奔跑上楼顶,夏日傍晚的风吹来一片紫红色的晚霞,游余喘着粗气,看着周飞飞炙热明亮的眼神,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不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还是心动的缘故。
艳红的火烧云从天边染到远处的楼顶,染红周飞飞清秀的侧脸。
游余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他还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是心动,就已经自然而然地看着周飞飞心怦怦直跳的夜晚。
3
周飞飞八岁那年养了一条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一条中华田园犬,刚抱来的时候还奶乎乎地耷拉着耳朵。
那时还不时兴什么狗粮,普通人家的狗也就吃吃剩饭,没想到剩饭还挺养人,不,养狗。没过几个月,小奶狗就长歪成了丑不拉几的凶猛大狼狗,每回露出獠牙都吓得同楼的其他小朋友一听声就哭,一见这一人一狗就跑。
周飞飞倒是不嫌弃狗子长得丑,还给它取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大王,天天带着它在楼上楼下耀武扬威。她小屁孩儿一个,偏偏人仗狗势,一人一狗所到之处老老少少无不退避三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此后无人敢惹周飞飞,她也因此避开了不少关于她家的闲言碎语。
巧了,游余八岁那年的记忆也和狗有关,没错,就是周飞飞家的大王。
不过对游余来说,记忆并不那么美好,大王不是大王,是霸王。
那年的春节,游余爸妈迫于生计决定外出打工,他已经上小学了,家中无人照应,只能托付给和周飞飞住同栋楼的独居的老母亲。
就这样,周飞飞和游余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两人的见面说来有点意思,初见没有什么旖旎的回忆,倒是一桩长大后说起来只会让两人羞耻社死的趣事。
因为那天游余被周飞飞仔仔细细地看了屁股,被看的时候还哭唧唧的,大概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地位就确定了。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冬日,初来乍到的游余一个人跑到楼后的山坡上玩耍,他刚来没什么朋友,也不熟悉地盘儿,就随处转转,看看春花野草,拿小棍子逗逗飞鸟蚁虫,一个人玩得兴致勃勃,小孩子的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的伤春哀秋,他也不过偶尔想起两个模糊的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大王,停住!”一个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尖叫忽然从山上冲了下来,“喂,你赶紧躲开!”
事实证明,人类幼崽的运动能力在动物幼崽面前就是渣渣,五岁的游余还没迈出自己的两条小短腿儿,就被几个月大的大王一口咬住了屁股。
“哇~”游余大哭。
“啊!”周飞飞大叫。
哭声和喊声霎时同响,惊得两人都呆在原地。
很快,周飞飞反应过来:“大王,松口,快松口,你不能咬人,他们知道了会把你拖去打死的!”
周飞飞急切地拍打着大王的后背,试图让它冷静下来,但大王像中了邪似的,平时令行禁止的乖狗狗一下发了狂。
游余一直哭个不停,急坏了的周飞飞只能不断发出命令,试图安抚住大王。幸运的是,大王很快松了口,在周飞飞的声声呼唤中红着眼跑向了远处。
周飞飞在面前哭泣的人和跑远的狗之间纠结了几秒,还是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哭包。
没办法,狗子闯祸,主人背锅,天经地义。
“那个,你还好吧?”周飞飞试探道。
游余还处于震惊加恐惧状态中,奶奶和爸妈都曾经叮嘱过他千万小心野狗,被咬了会得狂犬病,会死人的,他现在被狗咬了,他觉得自己大概也要死了,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咬你哪儿了,别哭了,有那么疼吗?”周飞飞心虚又嫌弃地问道。
“呜呜呜……屁股,我要得狂犬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周飞飞也对大王今日的反常纳闷不已,想起自己刚带大王去山坡上盛开的油菜花田玩了一圈,忽然想起听楼里大妈说过,狗闻过油菜花好像会发狂,一时也害怕起来。
“糟了,你不会真得狂犬病吧?你的伤口严不严重啊,我帮你看看吧!”周飞飞急得跳脚。
“呜呜呜,屁股痛,呜呜呜……”
周飞飞害怕被爸妈知道,最后只好无奈地捂住他的嘴,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关门儿,上锁,扒他的棉裤,一水儿的动作流畅得一气呵成!
同为小屁孩儿的周飞飞仔仔细细盯着游余八岁的白白嫩嫩的两瓣儿小屁股看了一圈儿,就很无语,直接一巴掌朝还在哭的游余拍过去。
“行了,连个牙印子都没有,你穿那么厚的棉裤,根本没咬到,哭什么哭,没出息!”周飞飞感觉自己被讹上了。
游余听见她的话,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确实没有痛感。
不过下半身在这冬日里倒是有点凉爽,因为周飞飞扒了他的裤子,但是起身的时候好像忘了给他穿上。
游余自己拉起裤子,吸了吸鼻涕,擦干净眼泪,脸红红的看周飞飞。
“既然你没咬到,那这件事儿就算了,不许告诉别人,尤其不准向爸妈告状,知道吗?”周飞飞习惯性地恶霸式命令。
“但是你的狗好像真的疯了,要是它咬到别人怎么办?”游余小声反抗。
“才不会,大王平时很乖的,我说什么它就做什么,这次是个意外,我会把它找回来的!”周飞飞拍着胸脯保证。
“可是,奶奶说,撒谎不是好孩子。”
周飞飞无奈,眼珠子滴溜一转,从碗橱的一个铁罐子里掏出两颗冰糖来,一颗喂自己嘴里,一颗递给游余:“喏,请你吃糖,就帮我保守一次秘密吧,不然我爸妈一定会把大王打死的,大王是我的保镖,我不想让它死。”
平时奶奶怕他蛀牙,很少给游余吃糖,他此刻忍不住嘴馋,还是接过冰糖,想起周飞飞的话,这时才注意到周飞飞家也没有大人在。
“你爸妈也出去打工了吗?”
“打什么工,他们中午又打架了,我爸爸可能出去打牌,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周飞飞声音明显低落下来,“唉,他们老是这样。”
“喂,你到底答不答应保密啊?”
“嗯,那……好吧。”游余吃人嘴软,软声答应。
“对了,我好像之前没见过你啊,你是新搬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周飞飞拉着游余坐到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
“嗯,我叫游余,我爸妈出去打工了,我就来这里跟我奶奶住,我奶奶叫郭子秀。”
游余拘束地并腿坐在小板凳上,周飞飞则翘着个二郎腿,熟练地打开电视,翻到自己爱看的动画频道,很快看得津津有味起来,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游余闲聊。
“哦,郭奶奶啊,她对我可好了,每回我去都给我糖吃。既然你是她家的,放心,以后我和大王照应你!对了,我叫周飞飞,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嗯,谢谢!”
“记得保密!”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含一颗冰糖,甜味在嘴里蔓延,电视声和欢笑声在小屋里流淌。
4
从初识那天起,游余就是周飞飞的小跟屁虫,刚开始是因为他只认识她一个人,后来是因为习惯。
习惯这个东西可怕得很,无知无觉,深入骨髓。
小学时候周飞飞迷上了古早偶像剧,她扎着双马尾,带着五毛一个的小饰品演女主角,他就戴着黑不溜秋的墨镜当她独一无二的男主角。她披上床单演仙女,他就拿起塑料宝剑做她的骑士。
她爸妈依然争吵不断,岁月并没有带走他们一丝丝火气,周飞飞却自觉地隔离了难过,习惯了麻木,甚至能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淡定地端碗出门下楼,直接去游余家蹭饭,午睡后再被郭奶奶声声催促赶去上学。
游余爸妈一去打工就是好多年,每年年底都带着礼物和歉意回来,来年年初再带着行李和不舍离开。
时间走得忙忙碌碌,两人就这么相伴着长大,周飞飞有多聪明就有多倔强,游余有多懒散就有多会认怂,两人完全不像又极度互补,仿佛是天生为对方的空白而生,只为填补对方空缺的那根肋骨。
他们理所当然地喜欢对方,超越友情,又非亲情,时光慢悠悠地熬煮着日子,在初三那年的夏天酿出了醉人的类似爱情的东西。
他们初三那年的盛夏,有年复一年躁人的蝉鸣,有冰凉甜蜜的雪糕和西瓜,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那场地震来得太过仓促,幸好是暑假,幸好震级不强,幸好无人伤亡,幸好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地震那天是在夜晚八九点的时候,夏日吃完晚饭的大人们在街上溜达着消食,麻将馆里午夜场才刚刚开始,周飞飞和游余闹了点小脾气,各自待在家里生闷气。
吵架的理由游余早忘记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矛盾,绝交的时候你死我活,和好的时候别别扭扭。
游余总是先认输的那一个,没办法,周飞飞那个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等她先开口,怕是得等到天荒地老。
郭奶奶看着在家里转来转去,屁股在凳子上怎么也坐不安稳的自家孙子,转身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盘儿切好的大西瓜。
“游余,西瓜冻好了,冰冰凉,快去叫飞飞过来吃!”郭奶奶支使道。
“我不去,她自家又不是没有。”游余拿起一块儿西瓜先啃了一口,“嘶~奶奶,这西瓜真凉,都冰牙了,吃了不会肚子痛吧?”
“你这是替谁担心呢?还跟我在这儿嘴硬。”郭奶奶了然地瞥了一眼自家孙子,又自顾说道:“我刚听见小周跟他老婆又闹腾了,这下估计家里又没人,唉,飞飞这孩子也是可怜……”
“是嘛,既然这样,大家都是邻居,我还是代表您去慰问一下。”
周飞飞家比他家高几层,游余呼哧呼哧跑上去,大门紧锁,他轻轻敲了敲。
“周飞飞,我奶奶叫你吃西瓜,今天我家买多了,吃不完。”
“不吃,滚!”周飞飞正闹心郁闷,嘴动得比脑子快,骂人的话出得比开门的手快。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游余被她一拱火,本来就未消的气也蹭的一下熊熊燃烧,转身就大跨步下楼回家去了。
天色渐黑,两人都无心玩乐,早早换了衣服翻身上床。
直到地震轰然来临的那一刹那,窗户玻璃、床板、家里的瓶瓶罐罐开始摇晃颤抖,振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周飞飞才傻傻地从复杂的烦恼中惊醒。
家里一个人没有,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穿上拖鞋开门就往外跑。
门开的瞬间,她惊得瞪大眼眶,在这摇晃的空间里,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外跑,而游余却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正弯着腰哈赤哈赤喘气,他一只手还举着,似乎是正要敲门。
见到她突然出来,游余拉着她的手就往楼下跑。昏暗的楼梯间在地震的摇晃中,像是王家卫旧电影中的场景,两人牵手奔逃的样子像是喝了一整瓶假酒,慌乱而恍惚。
跑到楼下空地的时候,周围已经站满了吵吵嚷嚷的居民,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吓了个鸡飞狗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刚的生死一刻。
周飞飞忽然惊觉,急忙问道:“你怎么一个人,郭奶奶呢?”
“那儿呢,放心吧!”游余手指向她不远处,郭奶奶正拿着一把蒲扇,和另一个穿着背心儿的老大爷讨论得热火朝天,“我奶奶刚出去散步了,地震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呢!”
周飞飞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想起他今天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楼梯,突然就笑出了声。
“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小心等会儿人家打你。”游余看她一眼,又环视周围一圈儿,觉得周飞飞有时真是欠打。
“我是笑你不修边幅,你看看你自己,穿个裤衩就跑出来了,你丢不丢脸啊。”周飞飞从上到下把他赤裸的胸膛扫了个遍,得出一句结论,“啧,真是好瘦一只白斩鸡!”
游余被她毫不掩饰的眼神看得耳根发热,赶紧双手抱胸,弱弱地还击:“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看你自己穿的什么,这吊带碎花裙也太土了吧,我奶奶都不稀得穿!”
“吊带加碎花是亘古不变的潮流,你懂个屁!还有你缩手缩脚的干嘛,小时候你光屁股我都看过了,现在还害羞个什么劲儿,你当谁想看啊。”
“那能一样吗?有本事你现在脱了给我看看!”
游余脱口而出才发现这话不对劲,霎时两人脸都爆红一片。
他想完蛋了,这下周飞飞肯定要真生气了。
但她没有,她只是微微低下头,十指扭曲着背到身后,轻轻地踢了他一脚,那力度还没他平时上课走神被她撞见时,她悄悄在课桌下拧他的力气大。
游余一点儿不疼,只觉得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从被她脚尖踢到的位置,向着皮肤深层,直往心里蔓延。
夏日的夜彻底黑了,地表也渐渐归于平静,周围开始有人在张罗着大家回家睡觉。
星空满布,夜色撩人,少男少女的眼睛还没落满世俗的尘埃,亮晶晶的,彼此对望一眼,每一个笑容里都有说不出的缱绻爱意。
关于那年地震的记忆,游余至今想起来还会脸红心跳,因为那年夏天,他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吻了周飞飞,在那个慌乱的夜晚,在他的脑海里,在一场盛夏的美梦里。只他一个人看过,周飞飞脸上害羞的红晕。
这一场好梦,一做起来就没完。
5
只是他们终究会长大,梦终究只是梦,有醉的时候,就有醒的时候。
高中分开的不只是文理科,还有他们俩的座位和班级,以及他们曾傻傻期待过、相信过的美好未来。
周飞飞聪明,被理科老师抢去了。游余无所谓文理,但他脑子转得慢,还好在周飞飞的不懈督促下还算勤奋,被文科勉强收留了。
后来最经不起念叨,往事最害怕回顾。
匆匆十载,年年秋冬接春夏,老树会抽芽,孩子会长大。
十八岁的周飞飞和游余有了更多的朋友、更大的梦想,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待他们去探寻。
刚开始,他们手拉着手,说好了一切,每一个未来里对方都不可或缺。
只是时间白驹过隙,高中分秒必争,就像小时候的游余跑不过大王,长大后的游余跑不过世界的参差,优生和差生,一字之别,天差地别。
他们都明白赛程到了最后,有人胜出,必然就有人被落下。哪怕跟不上,看着周飞飞从来未曾停下的脚步,游余也只能奋力地追逐。
但命运总有神奇的操作,高三那年,游余老家传来了房屋拆迁的消息。
刚听到消息那一刻,游余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极度喜悦的,喜悦过后是深深的无力,他曾经以为自己没有退路,既然他跑得慢,那他就拼命一点,至少能远远望见周飞飞的背影。
可是现实忽然就把他领到了一条岔路口,魔鬼在他耳边诱惑道,你看,这条路平坦又宽敞,累了就转头走这边吧。
于是,不知在哪个被数不清的考卷和看不清的未来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夜晚,他捂住眼睛选择了屈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周飞飞早已选择了最适合她的那条。如今,他也想走得轻松一点。
只是周飞飞性格固执,他不想勉强折了她的翅膀,既然她想飞,他不能跑完全程,至少可以靠边为她加油。
游余不动声色地隐瞒了一切,对周飞飞的日日督促乖乖打卡,他说他考得越来越好,他说他会陪着她,只是他再不提以后。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谎言像巨型的泡泡,他在这个五彩斑斓的泡泡里圆了他们俩对未来所有的梦。
直到今天,高考分数出来了,泡泡在空气中破碎成沫,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其实你早就打算好了是吗?你其实根本没想过和我一起走,是不是?”
“是,对不起,飞飞,我……”
“对不起什么?也是,你们家现在都成拆迁户了,房子赔几套,还有补偿款,你爸妈也回来了,你这个留守儿童一下子变成我们这儿富二代了,以后有钱有房,在本地随便想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何必跟我出去吃苦受罪自己打拼呢?”
“我不是,我没打算找别人,我……”
“那我们说好的呢?”周飞飞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她只觉得被背叛了。
周妈妈总爱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周爸爸总爱说一切都是为了她,他们俩的话周飞飞都不信。
周飞飞只依赖游余,她曾那么坚信游余永远会在她的身边,她永远有一个紧贴的靠背。
现在,她感到身后的靠背在一点一点将她剥离,她的后背在晚风中发凉,这个人终究是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她从小就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可到头来还是只剩一个人。
“不是说好一起读最好的大学,一起去大城市打拼,一起过新的生活,我们要靠自己创造属于我们俩的美好未来……”
“不要说了……”
“不用挣很多很多钱,我们可以一起攒钱买小房子,连家务我们都谈好了,一人一半,你洗衣服我扫地,你煮饭我刷锅……”
“飞飞,别说了,何必呢?”
“休假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旅游,去西双版纳吃水果,去舟山群岛吃海鲜……”
“求你了,飞飞,别那么残忍……”
她状若未闻,一字一句地描绘着他们计划过千百遍的未来蓝图,每一句每一幕都是两个人。
游余渐渐噤声,只呆呆地在她旁边听她说。良久,周飞飞转头,双手捧着他的脸,只问他一句话。
“这些你真的都不要了?”
她的语气难得地带着最后一丝恳求,被硬憋住的眼泪珠子很快盈满通红的眼眶。
“我想要,我真的比谁都想,这一年来我白天夜里,上课吃饭睡觉都在想!”游余忽然大声吼道,忽而又哽咽了,“可是,周飞飞,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怎么就不行了?这小县城这几套破房子就这么让你放不下,你就这么怂,自己挣不来吗?”她语带讽刺,眼里的泪光却还没消失。
周飞飞看着他脚上崭新的球鞋,她很眼熟,鞋标是班上男生经常挂在嘴边的标志,可是曾经的游余从没穿过,他买不起,正如她也买不起一样,两人从小到大穿的都是杂牌鞋,可如今她脚上的还是,他却变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乍富的人总是恨不得把自己全身裹上名牌奢侈品,以此昭告天下自己从今以后改头换面了。
呵,钱真是个好东西,也真俗!周飞飞头一次觉得钱如此令人讨厌,强行拿她最珍贵的人换。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是吗?是,我有了钱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抛下你了,对吗?”
“难道不是?有捷径谁不想走。”周飞飞自嘲一笑,“呵,我算什么!”
“不是,当然不是,你算什么,你是我心心念念十几年的人,你是我的未来规划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的人!”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蠢,因为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我认命了,你懂不懂?”游余突然生出一股愤恨,对自己的无能和普通的愤恨。
“飞飞,你从小就聪明,记性好,背书也快,每回考试都能拿高分。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的。”
“难道我没努力吗?努力比天赋更重要,刘老师说人笨怪刀钝,刀钝怪豆腐硬,我觉得形容你挺合适的。你一模明明考得挺好的,可是后面你家拆迁的消息一传来你就放弃了!”
“那是骗你的。”游余苦笑一声,“你知道吗,我努力了三个月,结果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从全校落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当时不是说你进步了,还进了文科全校前一百吗?”周飞飞这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骗我,有意思吗,要是你早点说,我还可以帮你,说不定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真的太晚了,飞飞。”
“要不你再复读一年吧,我帮你,我等你,一年而已,熬过去就好了!”
“飞飞,你太理想化了,我现在只想做个普通人,想活得轻松一点,我有错吗?”
游余把她的手掌从自己胳膊上一点点拉下,忍着不去看她的眼睛,那里面希望的光太亮了,像明媚的太阳,他不敢直视。
“我不想复读,飞飞,我们都不想活得像爸妈一样,你厌恶他们的争吵,想逃离这个家。而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打一辈子工。”
“所以,你还是放弃我了,是吧。”
“飞飞,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们俩的路曾经交叠,但从这个夏天起,不再有交集。在教室里,我们的距离是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在排名榜上,是第一名和倒数,在高考分数上,是到,在未来,只会越来越远。但是没关系,你要向上走,向外飞,我虽然不能与你并肩了,但我会挥手为你加油。”
周飞飞站起来,用袖子使劲把眼泪一擦,粗糙起球的布料把她的脸颊磨得通红。
她从鼻腔里哼一声,又笑一声:“行,游余,你真有出息!”
橘红的夕阳一点点被夜色淹没,光影在楼顶一点点熄灭,周飞飞一步步走出余晖,跨过顶楼的门槛,走进暗淡的楼梯间,直到走出校门也没有一刻回头。
在周飞飞和游余长大的那些时间里,他们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公平被打乱,崇拜信任的父母变得平凡,投入所有青春和热情的感情被现实离散,然后他们崩溃、吵闹、哭泣,再被逼着学习新的世界秩序,他们想去外面探险,想去别人的人生看看,然后某天从长大成人到长成真正的大人。
在那些时间里,他们被迫学习包容、理解和周全,他们曾经竭力避免成为像爸妈一样的大人,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是最好的方向,只能努力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故事结束在这个晚霞满天的傍晚,过去成为过去,青春成为青春,而他们张开双手各自拥抱自己选择的未来。
今天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故事的结束。
6
番外。
后来周飞飞去了梦想的大学,在遥远的北京。游余留在了本地,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
他日日不忘看天气预报,在空气湿润的熟悉的小城里,忧心着北京漫漫的黄沙。
周飞飞走的那天,旧教学楼拆了,她亲眼目睹了它变成灰烬的那一刻。
她想起了很多东西,很多她曾以为会永远陪着她最后却说都不说一声就不见的东西,她想起曾经疯狂迷恋如今已经结婚生子的偶像男神,想起中学时她特别爱吃但早已停产的冰棒,想起好久没看过的动画频道,想起后来还是被拖走打死的大王……
她早已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就忽然消失了。她长大了,她知道很多东西就是这样的,只会陪她一阵子,但她以为至少游余不会的,现在好像也是了。
她离开家去学校的那天,游余去火车站送她,进去的那一刹那,周飞飞侧头问:“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游余笑着挥手:“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过得很好,但是再也不会告诉你。”周飞飞毫不犹豫地拖着行李箱离开了。
十八岁的周飞飞还没学会与世界和解,她就是这样偏执,爱恨都极端,再舍不得,只要丢掉了她就绝不会捡起来。
游余既然停下了,他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走好,飞飞!”游余悄声说,他看着她消失在人海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就像小时候看着爸妈离开一样。那时他还不懂的心酸,此刻全都千百倍汹涌而来。
周飞飞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坚定,带着绝不回头的气势。
飞机不会为谁停留原地,池塘的游鱼也永远跃不进江海里。这世界终究是属于那些勇敢无畏的前行者的,而我永远会在你再也看不到的角落为你鼓掌加油。
一路顺风,祝好,我的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