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阿蓝三明治
今年夏天,我在沙溪石龙村做田野调查,去了不同村民家里收集老照片。因为这个契机,认识了72岁的张庆荣,一个在云南省地质勘察队工作37年的人。
在外孙女映梅眼里,外公是个和善的人,从不和别人冲突;做人很勤快,每天都会找些事去做;房间里的棉被一直叠成士兵的豆腐块,几十年如一日。
但映梅不知道的是,张庆荣曾爬过海拔多米的碧罗雪山,趟过山洪爆发前的深河谷;他撞见过黑熊、狼群与蟒蛇,也遇到过野生大象和绮丽的蝴蝶群;他发现过古生物化石和金矿,也被缅甸兵当做间谍抓进监狱。
退休后的他每天晒晒太阳,照看庄稼,拉练二胡,像所有当地的老人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只是很偶尔,他会想起过去在野外的日子,回荡在山间的年轻啸声。下面是张庆荣的自述。
我叫张庆荣,年出生,沙溪石龙村人。石龙村是个大山里的村子,孤零零的。过去交通不方便,要走两小时山路才能到沙溪寺登街赶集。我们四方都有山神庙,往哪个方向去,就到那个山神庙拜一拜。现在修了公路,开车20多分钟就能到沙溪,真是今非昔比。
我现在每天去田里看看庄稼,家里种了些玉米和白芸豆。玉米是用来喂猪的,人不吃;白芸豆以前卖给日本人,这两年出口不行,有四川老板拉着卡车来收。石龙村的白芸豆有大拇指那么长,和猪肉火腿一起炖,很糯的。晚辈们经常劝我不要去田里干活了,但施肥除草又不辛苦。
我闲下来就去小卖部门口和乡邻们坐坐,我们男士坐一块,她们妇女坐一块,晒晒太阳,聊聊村子里的事,到了饭点各自回家做饭。妻子和我的三顿饭都是我做的,我自认手艺还可以。
我17岁的时候入了伍,是家里唯一出去当兵的人,先是在德宏芒市,后来调到了贵州。刚进部队的时候,我拍了人生的第一张肖像照。那时候拍照不流行看镜头,我听摄影师的指挥,望向右前方,有点迷茫。三年后我退伍,临走前又照了张相,同样的角度,看上去成熟了些是吧,但未来仍然不笃定。
入伍前和退伍前的张庆荣
当时部队给我安排转业去昆明做公安,我知道这是个好公差,很多人眼馋。但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因为我心太慈,干不了审犯人的活。退伍后我就回家种田了,和妻子也是在那个时候结的婚,父母包办的婚姻。今年我们在一起已经51年,算是金婚了。
那会儿村里有退伍兵是件大事,村县里的领导常来看我,要给我塞个活。当时我在院子里砍柴,想了想说:能不能去地质队?因为我喜欢山。
没想到这一做,就做了一辈子。
在西双版纳山区考察的张庆荣
我进云南地质勘察队后,没受什么培训,就跟老前辈直接上山,边看边学。一开始我主要干体力活,毕竟退伍兵年轻力壮;后来渐渐学会了地质人的「三宝」——罗盘、钉锤和放大镜来进行地质判断和标本采样,一段时间后就能独立完成工作了。
在二十多年的野外工作中,我发现过金矿脉,要半夜避开村民给上级打报告,让部队派兵来把手开采;我还发现过不少古生物化石,需要把整块石头都取下来,转交给中科院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后来研究员同志告诉我,检测结果是几亿年前的海洋生物,符合西双版纳在古生代是海洋的地质推断,我挺高兴的。
张庆荣跟地质队同事在野外采样
我参与的第一个大任务是按1:20万的比例尺做云南省全域地质调研,我们队负责版纳边境线,需要每隔两公里就取个样,分不同的种类编号保管,最后带回实验室检验。
出野外通常是五人一队,一人做后勤,在扎营的地方生火做饭,整理样本和数据;另外四人两两一组,走不同线路去排查。物资设备和样本主要靠骡子驮,但也有骡子上不去的地方,我们就卸下来自己背。地形简单的地方,两三天就能排查完;情况复杂的地方,要扎营二十多天。
我们的营地会扎在平阔靠近水源的地方,每天早晨8点左右起床,用溪水洗个脸,烧点热茶喝。等后勤员做好午饭,装进不锈钢的饭盒里上路。有几次扎营时间太久,蔬菜水果吃完了,只能吃干粮和腌火腿,火气太旺,吃得我满嘴长泡。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上老百姓家里去买菜和鸡,打点小酒,好好犒劳自己。
那会儿没有对讲机和导航,只能靠地图和望远镜认路。我们分头排查时,会在沿途的树上做标记,告诉同伴自己经过了这里。有时走得远了或迷路了,晚上赶不回营地,只能在林子里生一堆火,用来取暖和驱赶野兽。有一次身上干粮都吃完了,晚上是枕着咕咕叫的肚子睡着的。
出野外我们会配枪防身,队里给每个人20发子弹,因为在无人山区,你可能遇到的野兽太多了:黑熊、老虎、狼群、蛇、带崽的野猪……有几次我们还撞见缅甸逃难过来的野生象群,在山谷里慢腾腾地吃芭蕉。有一回我失脚从山坡上滚下去,丢了3发子弹,心疼得很。
我最怕的是蛇,但没办法,每条山沟沟里都能碰到蛇。有次遇到一条3米多长的大蟒,蛇身有碗口那么粗,盘在树上朝我吐信子。当时冷汗一下子就窜上后脑勺,腿都吓软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因为动物也是怕人的。如果我们听到周围有什么动静,就会故意大声说话,它们听到就跑掉了。
要我说,最惊险的不是动物,是人。上世纪70年代末,缅甸局势动荡,跟我们的关系也挺紧张。那天我们在边境线上行进,走着走着出现一大片密竹林,怎么走都穿不过。我们讨论了半天,决定抱着侥幸心理,悄悄从缅甸那边绕过去。
没想到出门没翻黄历,正好撞上了一队在边境巡逻的缅甸民兵。他们一看大包小包的专业器材,就怀疑我们在搞间谍活动。大家语言不通,着急地比划解释了半天,但缅甸兵还是把我们的设备统统没收,将我们捆起来,押回了当地的监狱。路上我们几个彼此安慰,我们没做坏事,总能说清楚的。
在监狱里做了几天苦力活,来了个会讲中文的人,审问我们来缅甸的目的。我们仔细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工作,他让我们等着,要去和外事局核实情况。我们又在监狱里待一个多礼拜,每天都很煎熬,最后是昆明外事局派了两名官员,把我们领了回去。我们小队在地质局内部做了个检讨,深刻反省自己乱跨国界的错误行为。
我一年出两次野外,每次去两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在实验室里整理和检测样本。离家工作的时候,和家人联系靠通信联系。我会写五六种字体,写报告的字体就严肃些,写给家人的信就活泼些。
严肃的报告字体
活泼的家书字体
亲爱的全家,您们好,我们于4月13日出野外去了,现写信向您们转告,请不用对我更多的迁(牵)挂就是了。我身体很好,一切如此健康,主要是我牵挂你们多一些。特别是时刻想念我的宝贝孩子,因为我临走时才生出的小知知。他是全家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喜爱的一个孩子,我怎么不想念他呢?所以我特地写此信,也是希望您们每一个人对他(别)十分粗暴,同时多加照看好他吧。
关于海盛的婚姻问题,我再强调一下:不要为了我不在家就不考虑,只要把他的终身婚姻大事定下来,我也就放心了。
只有很紧急的状况,家里人才会拍电报,所以每次接到电报消息我都心头一紧。三十几岁那年,我妻子得了败血症,家里托乡人赶到大理下关发电报,让我速归。当时我在野外,地质大队的人通过村公所电话紧急联系上我,说你爱人生病了,你必须回去。我急急忙忙地拿了点贴身的钱物,其他行李一样没拿,连夜坐了部队的车回到那昌(音),转火车回大理,又辗转了几辆面包车回到沙溪。
有时也觉得对不住妻子,她一个人在家种田养家,照顾五个小孩,很不容易。所以我在实验室干活都加班加点,尽快把记录本整理完,好回家多休一点假。每次回去我都会从城里买些玩具和学习用品带给孩子,也买几件新衣服给妻子,谢谢她对家庭做出的奉献。
这些照片是当年用地质队的日本进口相机拍的。相机主要用来拍头标本和化石,如果拍个人照,就要自己掏钱买胶卷。不过我每次到风景好的地方,都会照张像留念,因为有些地方可能这辈子就来这么一次。有时是同伴互相照的,有时候一个人就自己设置定时,跑回去摆个帅一点的姿势。以前照片很多,但家里失过一次火,丢了不少东西,现在只剩几张了。
我很想念在野外的日子,那时候天是我们的房,地是我们的床,虽然苦了点,但有美景相伴,自由自在。兴致来了,朝着山谷长啸一声,你会听到来自很遥远的回音。
原标题:《我在云南边境地质勘查队工作的37年|三明治》